王姓儒士并未远去，实则，他一直沉默地站在酒肆对门的丘陵上，俯首凝望。
风儿吹拂杨树宽大的树叶，带出落雪般的沙沙声，和让儒士心烦的气味。
“你这厮怎么狗皮膏药似的。”
“哈哈哈，愧不敢当。”杨树蓬大的树冠上传来一道夹着慵懒的男声，“怎么，那小书生是贤人老爷的故知？”
“不认识！老子看他三魂丢了一卦，借他块儿松玉吊吊命。”
“两三百年了，才知道老爷也是个热心肠。”杨树叶的阴影里转出一张极美的面庞，狐媚似的眼睛配玉刻般的面容，若不开口，恐怕真能被人认成个貌美的女子。
“于念海，你到底想说啥？”
“你看，又急。”于念海抬手拦住儒生的肩膀，状似懒散地说道，“你看，老王你是不回度宿山了，那紫云岭毕竟是我老家，是不是？”
“那书生身上有芙蓉的气息。”儒士解释得轻描淡写，好像在陈述某个无关紧要的事实，“我不知道他怎么碰上这气运的，但让他去紫云岭，对你们只好不坏。”
于念海右手猛地攥紧，面上却还是微笑道：“老爷就少骗我了，那玉上，可有鬼气。”
“闭上你那臭嘴。”儒士面色平静，甚至不看一眼对方，“在我这一天，就老实一天，不然，念着于老的面子你也要留下一条腿。”
“不敢，不敢...”于念海缓缓收回左手，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，皮笑肉不笑。
“你放心，咳咳...”王儒士注视着庄陆小心从包裹中抠出三枚铜板，缓步走出酒肆，揉了揉脸道，“我没事儿找什么茬啊。”
“老爷确实不常如此。”于念海明着刺某个不要脸的。
“你先忙你的事，啊。”王儒士干笑两声，迈步向山下走去，“那云崖邑的鬼魅你多上上心，哈哈哈...”
于念海眯着眼望着王儒士的身影慢慢消失，然后猛地呼出一口气，好像潜在水底憋的久了。
“这老东西。”于念海有些郁闷，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想法了，别谈帮扶一下家族，他甚至看不透自己的命运。
他俯首瞥了一眼走上土路的书生，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和对方并无两样的......错觉。
......
走了不多时，天色已然接近黑透，庄陆没钱打灯，正愁间，突然闻见若隐若现的香火味。
有寺！
趁着残余的光亮，庄陆跟着感觉慢慢往前摸，果然发现了远处的丝缕明光，他心中暗喜，脚步也快起来。
的确是个寺，虽然外形有些破败，但看制式，倒也像个正规佛家场所。寺门口一棵大槐，槐树后的一片空地上立着一尊铜鼎，里面还有未燃尽的香火，木制的大殿显得很破旧，但门内隐隐约约还透着光，看着至少是还有僧人。
庄陆暗暗感谢父母保佑，向前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。
只见三座镀金佛像前，一个穿着破布道袍的男人正在拨弄着香炉里的灰，红烛缓慢地燃烧，对这荒唐的一幕熟视无睹。
“呦，还有个活人。”
男人的话让庄陆心里一颤，两腿瞬间软了下来。
坏了，进淫寺了。
在庄陆印象中，无论流入怎样境地，这种地方是最去不得的，在老一辈口中，这类地方阴郁之气最重，最招害人的鬼物，像西曲州这样的边邑小州，一个郊外的淫寺也得官府征集三次高僧做法才彻底根除。
庄陆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。
眼见“道士”打了灯缓步走来，庄陆疾步往后退，寺外凉风倒灌，庄陆鼻涕流出来了也顾不上擦。
“道士”愣了一下，然后猛地明白过来，呵呵笑道：“没事儿小兄弟，我四处调查过了，这寺正规着呢，啊。”
庄陆心里暗自骂娘，最诡异不是寺，是他妈眼前你这道士啊！
“道士”笑着走到门口合上了门，响声把庄陆惊得一颤。
“小道张玉安，师承灵霞山，也是在这留宿。”男人解释道，“没办法的事，这一块儿鬼气不知为何突然重了起来，我看在这至少还有佛家的灵气庇着，就来这碰碰运气。”
“鬼气？”听着道士的解释，庄陆心里有些了悟，但仍没有放松下来，毕竟性命攸关，可不敢马虎。
“看小兄弟的装束，是要进京？”张玉安捻了捻胡子，思虑着问了一句。
“我，我是北方人......漂泊而已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张玉安点了点头，道，“小兄弟是否了解鬼魅之事？”
庄陆摇了摇头，翁声道：“我一介贫民，又不是什么神仙人物，怎么会了解这些事物？”
“小道错解了，看小兄弟听我说鬼气一事并不十分错愕，还以为......”
闻言，庄陆脸上有些发烧，神经倒是放松了许多。
张玉安打量了一下庄陆，又接着说道：“小道奉师命下山云游，本来为各乡镇除些吊死鬼之类小鬼，前两日行至云崖邑，忽觉鬼气浓郁了起来。”
张玉安叹了一口气，似不甘道：“小道道行尚浅，实在不敢停留，本想快步离去，不想还是被一只八品的厉鬼缠住......额，就是很有实力的鬼。”
庄陆点点头，心里却犯迷糊，他自小只见过道人僧侣除鬼，倒还没听说过鬼和官一样也有品阶。他想到身后包裹里的盒子，看了看张玉安，下意识咽了口口水。
“小道手段尽出，虽无法战胜，但拼尽全力......”张玉安声音变得有些激昂，但话到嘴边，却又咳了两声，脸红扑扑地看了庄陆两眼，没有把话题继续说下去。
“总之，小道绝对是正经修行人，这寺，大概也是正经寺庙，你看这佛像的形制，正着呢。”
庄陆听着张玉安的话，下意识看了一眼佛像，只见三座金像巍然矗立，佛眼圆瞪，倒把他吓了一跳。庄陆回头，看见张玉安对着他笑的和善，心里的警惕不觉间消融了大半。
张玉安寻了个破蒲团坐下，庄陆愣了一下，也寻了角落坐下，看着道士，轻声介绍道：“小生庄陆，家叔赐字亦琛，西曲州人氏。”
“字？我没那玩意儿。”张玉安从身后不知哪个角落翻出一个竹筒子，打开喝了一口。
“没字？”
“也没人给我取，哈哈哈。”张玉安笑了两声，拿起竹筒子递给庄陆。
庄陆本想拒绝，但他走了那么久着实渴了，再者，他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对面加害的，一个修道的，也相当于半个神仙老爷了。
庄陆道了谢，痛饮两口，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：“道长，这寺庙怎么连个和尚都没有。”
“兴许是死完了。”张玉安漫不经心道，“现在厉鬼都不挑着人少的地方出没了，就是市坊空了也不奇怪。”
“天下大乱，天下大乱啊！”